不多时,天空已密密麻麻地被群鸟遮蔽得暗无日光,粮袋也一个接一个如雨点般“咚咚咚!”不停落下,城中百姓欢呼得近似疯狂,出卖了魂魄的百姓就算不感到高兴,也知道可保住一条命,这场粮雨直下到深夜,每人至少有三个月的存粮。
只有一个躲在角落的胖子双腿发软,喉头发苦,连哭也没有声音,他满仓的榖粮只能等着发霉,再拿不回一分钱。
静夜沉沉、风声呜咽,深窄陋巷里,赵府后门悄悄推开,一胖一瘦的身影低低挪移,只怕被人瞧见,正是赵大叔侄想趁乱离去,“唉哟!”二人仿佛见着恶鬼般,吓得直哆嗦!
风小刀有如金刚怒神拦路当道,瞪着两人冷斥道:“赵老爷,金子未还,打哪儿去?”
“噗咚!”一声,赵大双腿一软,已跪倒在地,胖喘喘的身躯匍匐地爬到刀客脚边,哭道:“风大爷,您大人大量,饶了小的吧,我给您做牛做马……”
风小刀左右手各提一人衣领、掷回赵府厅里,二人这才发现府中护院已躺倒一片。
风小刀往厅中大剌剌一坐,拍桌怒道:“大爷我本来两日后才来讨债,可你这狗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,居然敢欠债潜逃,那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!”他拔刀往桌上一插,竟如刺在豆腐上悄无声息地没了柄,二人直吓得合不拢嘴。
风小刀又喝道:“赵烛!还不把田契、房契给我拿过来!”
赵烛瞄了赵大一眼,壮起胆子,伸手往赵大怀里揣去,赵大护财心切,猛力推开了赵烛,他身躯肥胖,力道自是比细瘦的赵烛大上几倍,岂知这一推,自己反向后倒栽葱,还连带滚了几个滚地葫芦,他虚怕不已,唉哟唉哟地呼叫,待坐稳身子,却见赵烛已避到风小刀身后,低着头不吭一声。
赵大瞧二人神色,明白方才是风小刀神鬼不觉地助了赵烛一把,心中蓦地雪亮,不禁连怒气也没了,只余无尽地恐惧心寒:“为什么?赵烛,你这杀千刀,我待你可不薄……”
赵烛见风小刀如此神勇,鼓起勇气道:“我……我从小便跟着你吃了不少苦,可等你发达后,我始终是个跟班的,你几时拿我当个亲侄儿?若他们拿五两银子给我,你自然是我亲叔,若拿五十两银子,你还是我老爷,若拿五百两银子,那就什么都不是了,若再加上我一条命,要我杀了你都可以,明白么?”说到后来越是理直气壮的大声起来。
孤焰深知做货银操作者,最忌贪和惧,而消息灵不灵通、心底踏不踏实,则是最要紧的二件事,于是先放话给金巧巧,教赵大有所预期而心生畏惧,当他拼了命想赢得所有好保住脑袋时,再拿五百两银子给赵烛,要他在旁煽风点火给错误消息,好教赵大一步步堕入圈套,若不是赵大有恐惧的预期心理,两人又贪心不足,此把戏也不灵光,但无论如何,孤焰并未想取二人性命。
风小刀见赵烛积怨如此深,甚至想到杀人一节,这才知道,原来区区五百两就能收买一份亲情血缘,心中不禁打一寒颤,暗叹:“大哥看人比我通透许多,他知这小子虽是赵大心腹,却居心不良,就针对弱点利用他,大哥曾说『人其中一隙,乃是自身爱恶贪惧,又说布局要先拔掉最重要的左右手,网围三方、只开一面,即能请君入瓮』,说的就是如此吧。”
赵大沉默不语,涕泗纵横,十分伤心,风小刀本是扮恶霸,却让赵大哭得差点露了馅,心软地出言安慰,隔了良久,赵大才拿出一迭的契纸和账册塞给风小刀道:“我明白了,你也是姓月的那一伙人,你全拿走吧,我一毛也不给这臭小子,”忽转向赵烛大声道:“我没半个儿子,本来这些全是要留给你的!”
赵烛闻言,彷如五雷轰顶,双腿颓软地坐倒,眼前一片黑暗地昏了过去。其实赵大所说并非实情,他压根没想分赵烛半杯羹,如此说法只是想在受伤后反击而已,见赵烛昏厥,嘴角终露出扳回一城的惨胜微笑。
风小刀不忍再看,掌心内力一提,将烮火吸回手中,他插刀入鞘,留了数碇银子,道:“趁金神还未回来,你二人快走吧!”走到门口,忍不住又回头道:“你叔侄是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,该好好照应过日子才是。”
第六日,孤焰和画儿以凤凰仙子侍者身份,将所有的财产物归还原主,又拿了赵大所积存米粮补足先前从别处调来的米粮,如此五鬼搬运一番,半子也不损失,更赢得喜乐小城对于凤凰仙子的感激涕零,数月后小城为仙子立了像,长年膜拜,全城从此禁捕飞鸟,美中不足的是,失去“喜、爱”魂魄的人,仍然无法得回自己的二魄,再也不知欢喜滋味。
第七日,在极乐楼找回被胁迫女子加以释放,办完这些事后,四人均十分开心,在极乐楼的厢房中开怀畅饮,到得半夜,路潇遥和画儿因内功较差,不胜酒力,已酩酊大醉。
孤焰忽道:“二弟,我曾说让你瞧瞧我的故乡桃源,不如我们现在就启程前往。”风小刀本有三分醉意,闻言清醒许多,道:“此时便去?桃源就在附近么?他二人醒来可会找不着咱们?”
孤焰微笑道:“这附近有一条梦溪,顺溪而下就可到达,天明必能回来,不过二弟须答应守密,连遥儿也不可说,否则她一闹腾起来,我也没理会处。”
风小刀虽未听过梦溪,但如此夜访幽胜,实是奇妙无比,想起路潇遥曾吵着跟随,暗忖:“回想起来,大哥当时的确并未答允,此刻又趁二人睡着时前去,该是故意隐瞒,大哥不说原因,我也不好相问,但此时不去,必要错过机会。”于是欣然应允,二人即启程前往。
梦溪渡口处,月光如水银泻地般,洒遍溪边软绵无际的草野,不知是酒意还是月光太亮,风小刀竟有一丝恍惚,觉得眼前尽是满地霜雪,他揉揉眼,弯身仔细看去,不过是株株绿草满身清露,又被月光映射,才有此错觉。
那梦溪真如其名,霞光泛彩,粼粼波荡,宛如一条横躺在霜雪中的彩虹,斑烂闪烁、美仑美奂,蜿蜒不知深处。溪边有一老婆子持着篙竿绻缩在小舟内,形貌慈蔼、身穿绿花袄衫,一见二人,咧开嘴露出无牙之口,笑道:“公子,上舟么?老婆子已恭候多时了。”她一笑,脸就皱成团了。
二人登坐船头,轻舟徐行,清风笼烟,不时有薄雾漫漫,风小刀有一种十分奇异的迷惑,觉得这一弯小溪竟有如大海般深邃辽阔,不知会航向何方:“大哥说,天明必能够回来,为何却好似深远不知处?”
老婆子一路以歌韵相送:“童孺纵行歌,斑白欢游诣,草荣识节和,木衰知风厉,虽无纪历志,四时自成岁,怡然有余乐,于何劳智慧,奇踪隐五百,一朝敞神界,淳薄既异源,旋复还幽蔽,借问游方士,焉测尘嚣外……”
老婆子的歌声虽闇哑无力,格外有一种过尽千帆、返朴归真的恬淡,令人直想归隐天地一隅,不再理江湖的纷纷扰扰,而孤焰迎风飘逸的白色身影,也有着相同的闲适安泰,彷如身心俱已融入白茫茫之中。